企业内刊

　　几十年前，筒子楼也曾是让人仰慕的居室。小时候，背杜甫的“风雨不动安如山”，脑子里想的就是筒子楼，无论红砖还是青砖，都是那么结实，四棱如线，笔直方正，颇有沉稳的气势，不是用来观赏的，是可以盼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华宅呀。

　　以前，都是有分量的单位才有筒子楼，像镇上的食品站、煤站、信用社、邮电所、酱油厂，都是些平房或者木楼，潦草破烂，少有样式。只有像我们医院、高中学校这样的单位才会有筒子楼。当然，越大的单位，筒子楼越多，整整齐齐，一排一排，壮观气派。那时，我们还没有讨厌这样的繁密与千篇一律。整齐是一种美德，许许多多的人相似的安稳才让人放心。

　　一家一户，一户不过是一间房，长长的楼道穿过每一户，人们的命运也相互交织，交错着共享彼此的人生，这实在算不上一种委屈。他人的生活里，我们也重要得不可或缺。今天，个人主义盛行，隐私需要各种藩篱。看似自由，也许是另一种封闭。毕竟，孩子有无英文名以及是否看国产动画的选择都可能产生鄙视鸿沟的时代，很难理解筒子楼的开放与兼容，它曾经消融了许多人生难题。

　　筒子楼里有今天的人们无法理解的人际关系——值得依赖和信任的邻居，没有姻亲与血亲，这样特殊的人际关系，如今已经随着筒子楼的衰败慢慢消失于人海。

　　远亲不如近邻，筒子楼的近邻就等同家人。我妈妈生病住院，妹妹在筒子楼里这家吃、那家睡，一点都不要人操心。邻居家出远门，亲戚来了，我们也帮她照顾得极周到。孩子们当然是放养，从这家房玩到那家房，聚在东家看电视，或者在西家的饭桌上打扑克。来了朋友，办一桌饭菜，自然叫来邻居陪客。狭窄的家里住不下，但我们那么多的邻居，挤一挤，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宾馆，没有外卖与美食一条街，没有幼儿园，只要有这栋筒子楼和楼里的人，我们的世界就会稳如泰山，日子会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筒子楼里，不能隐藏的恰好是暗黑。我们知道那些被白昼掩盖的悲苦与烦恼，经过筒子楼的过道，我们轻易地理解那些人们悄悄谈论的故事，伤痛和泪水会在人们杂沓的脚步声中慢慢风干。一起面对痛苦，一起用脆弱的肉体对抗艰难。人多好办事，不只是活计，在这种兵营式的建筑中，互相壮胆、鼓气，对抗看得见的烦恼和看不见的命运。

　　对筒子楼的依恋深藏于血液。曾经，在重庆的磁器口，我无视那一街的繁华，却被旁边矗立在废弃厂房中空荡荡的筒子楼牵绊住脚步。那些空空荡荡的房子因为盛放过青春，即使风烛残年，昨日的快乐与生命，余温犹存。

　　筒子楼里不能光讲死板的原则，人的脾气和性格都要有所收敛。再大的矛盾，忍无可忍，吵过之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大人还在冷战，孩子早已悄悄玩在一起。筒子楼的生活策略是万事和稀泥。所以，我们筒子楼里孩子写的毕业赠言，会真诚地祝愿：祝我们的友谊如同稀泥巴插棍棍——越来越深。

　　筒子楼里最大的矛盾是夫妻打架，打的人悲愤汹涌、壮怀激烈，旁观者却看到了荒诞与有趣：当事人永远是热锅上的蚂蚁，而隔着几间房再看，不过是滑稽剧。筒子楼简陋而平凡，却也能从中窥出生活的真谛。整齐划一的房间，整齐划一的悲喜。在筒子楼里，很难建立坚固而长久的藩篱。人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大同小异。

　　期末考试碰巧都考差了，打孩子的场面就颇为壮观，孩子哭得理直气壮，大人打得痛快淋漓。哪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顾忌？我们少有那样的羞耻感，不知道隐私，我们坦坦荡荡地嬉笑和哭泣。筒子楼里，虚荣、自私、攀比都被限制，适可而止。我们也认同那些幽微的黑暗和烦恼，在背后悄悄聊起的八卦，是评判，是同情，是惋惜，更多的是叹息：他也不容易。我们的宽宥与原谅总是不期而至。

　　今天的人们，努力从人的羁绊中挣脱出来：远离父母，拒绝婚姻，不要孩子。邻居则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偷窥癖，唯恐避之不及。芬兰漫画家在《芬兰人的梦魇》中提到：因为怕在楼道里碰上邻居，要选择楼道没人时再出门。据说，这样对待邻居的态度很能引起人的共鸣。在现代城市坚固的矩阵中，我们渐成孤岛，用永远风光霁月、繁华锦簇的万能朋友圈来伪装自己。我不知道，哪一种生活可以更轻松一些。